Frost.K

这天地万物,皆为我伴。

【启副】旧骨 24

深秋虽冷,却也短暂。


吹过几日萧瑟的风,便是更凛冽的冬季了。


也许是活着的年岁委实太漫长,垂暮的人往往会有一种错觉,仿佛时间越走越快,任你如何努力都抓不住,只会一日赛一日地从指尖溜走,像蜡烛越烧越短,悄无声息地带动生命奔向终点。


一切有灵之物大抵如此。


会客厅的门被轻巧地推开,引路的伙计行了一礼便躬身退下,让出身后青年模样的男子来。


“张会长,请。”


正逗弄着画眉鸟的老人转过身来,懂眼色的立刻为贵客和自家主人奉上热茶,退出会客室外守候。


“副官,您来了。”


何老如今耄耋之年,气色依旧不错,生意上的事全交给了小辈去做,除却要紧的大事把控一二,可算得上是正经地享清福。人到了这把年纪,能活成他这模样,已是令人羡慕。


同样的地点,同样的布置,更迭的似乎只是这处宅邸的主人。


年岁大的人总是守旧些。除却必要的修缮,红府这些年并未做更多的改动,一切陈设几乎保持着二月红在世时的原样。


岁月无情,白驹过隙,教人不由恍惚。


张日山左右看了看,言语之中也颇有些感叹:“红府的事,何老总是打理周全,倒是我又来叨扰了。”


“这说的哪里话,副官总爱拿我取笑,您与二爷面前,我怎敢称一个老字。”


矮几上布了棋盘,摆好的正是上次未下完的残局,想来是知道他要来,特意备下的,张日山无奈地笑笑,果不其然看到对面的老者一脸被看穿的局促。


“如今可没几个年轻人沉得下心来拈星布子喽!我这糟老头子也寻不到别的乐趣,如何?咱们再手谈一局?”


他此行并非为下棋而来,然而到了这般年纪,经历了大半辈子的风雨,倒也不在乎耽误这一时半刻。


张日山应了,执黑子先行,你来我往,几步之后,两人的心思便全盘沉浸到棋局中去。


棋局如战场,行兵打仗是张副官的强项,下棋自然也不例外。


年轻时偶有闲暇,他也曾在桌前布上一局,跃跃欲试地期待着他的长官、兄长,能与他在黑白子之间厮杀一局。少年人总是格外执拗的,也易于满足,张大佛爷虽然军务繁忙,却很少拒绝这样简单的要求。


如今百年过去了,他的棋艺早胜过当年的佛爷不知凡几,可是能与他棋逢对手的人,却是再也没有了。


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,不过一炷香的时间,胜负已分。


“承让。”瞧出了对面的老者还在冥思苦想,张日山不禁莞尔。


一面倒的局势,已是山穷水尽、事不可为,何老哈哈大笑,这才投子认输。“姜还是老的辣,副官棋高一着,棋高一着!”


“虚度几年光阴罢了。”陪着何老一块收拾棋子,他打量着熟悉的陈设,一贯凌厉的眼角眉梢也晕开了些许柔和的光。“若九爷还在,九门里谁能下得过他去。”


“您这话,八爷听了可未必服气。”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,何老起了身,寻到棋盘的底座,以指节轻叩了几下。


张日山的目光不由一凛,这便是对方将他叫来的真正目的,这棋盘暗藏机关。红府的老物件大多出自二月红之手,精巧异常,特定的机关需要特定的打开方式,强行拆解只会自毁。张家人的发丘指或许能够毫发无伤地破解此物,只是对方本就打算将东西交给他,便也没有这个必要。


随着机簧运作,棋盘层层剥落,待到看见中心一物,张日山的神色也有些动容。


双指落到其上,他便知道此物货真价实,看来新月饭店里那一件九窍玲珑匣并非绝无仅有。


金丝楠木的匣子虽然也贵重,更贵重的却是这个小盒子里的三千根金丝。只有一根金丝连着内锁,触碰到任何一根错误的金丝,几十根倒钩毒刺就会发射。


他曾因与汪家刺客缠斗受伤,带伤开匣失败过一次,自然印象深刻。


“我守了这个秘密几十年,如今终于到时候了。此物,物归原主,旁人自然也开不了九窍玲珑匣,副官,八爷交托给何某的事,何某已然完成了,这便回避。”


张日山点了头,偌大的会客厅里只剩下了他一人。九窍玲珑匣倒偏爱找他的麻烦,这回他的手臂伤势也方才好转不久,持续的失血前几日才堪堪止住,好在一回生二回熟,小心些应该无碍。


视觉于这类机关并无作用,凝神静气,他闭上双目,依靠听觉去捕捉机簧运作的细小节奏,凭借经验与直觉排除错误的金丝……一盏茶的时间本该须臾就过,于他而言却被拉伸到无限漫长,终于,双指触碰到了唯一正确的金丝,随着一声轻响,内锁应声而开。


即使是他,此刻额头也已渗出了细汗。


如此大费周章保存的东西,是一封信。


泛黄的信封依旧盖着“齐”字印鉴,“副官亲启”一笔一画都显得陌生而熟稔,或许是年岁太久远的缘故,边缘的墨色已然有些模糊。


他垂下眼睫,出神了整整半分钟,端枪持剑平稳无比的手,才细微地颤抖着抽出了信纸。


再没有“见字如面”的寒暄,这封信似乎写得颇为匆忙,空空荡荡的纸张上只有两个字,隔着遥远的岁月和生与死的界限,仿佛几十年前就已看透他如今的彷惶与动摇。


信我。


奇门八算果真是神算。张日山低下头,握成拳的手掌抵着发酸的额角,仿佛又看见当年故人们的音容笑貌,少有地湿了眼角。


寥寥两字,却有千钧之重。


齐铁嘴不会留下无用的线索,饶是天机不可泄露,他依旧想尽办法传达了模糊的信息,尽管这些信息几近于谜。张大佛爷那样的人真的只有寿尽而终一条路吗?他知道只要但凡有一丝可能,张日山便会追寻到底,因此他与天斗,费尽心机将信息撕碎、分散,相信张日山有朝一日能从中拼凑出真相。


此时的张日山依旧不知谜底,他有过猜测,可终归是失望了,在东北张家,那孩子亲口告诉他,他并不是自己所要寻求的人。


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。


齐铁嘴留下的书信给他原本平静如死水的余生提供了唯一的目标,而失望过后,他不知何去何从。


可是八爷此时告诉他,信我。


情义有时便是如此,无需千言万语。有一人跨越如此漫长的光阴,早已在岁月的另一头与他共同谋划,为同一个目标殚精竭虑,甚至知晓他的痛苦,为他引路,于张日山而言,已经足够了。


他的路还没有走完,佛爷是不是真的从这个世界上彻底离开了,总会有找到真相的那一天。


一念及此,心中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,他将信纸小心叠好,摇头笑笑,叹自己虚度漫长光阴,竟还会如此失态。


手臂隐隐作痛,他解开衣袖,却发现许是方才破解机关过于专注,初愈的伤口又渗出丝丝血迹。张日山皱起眉,目光又瞥到那张信纸,突然觉得有些熟悉。


不像是普通的家信用纸,倒有些像旧年月里,佛爷军中传递密令用的……


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,他来不及思索,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:被划破的伤口再度滴落下血液,很快在信纸上汇聚成浅浅的一小涡,那信纸却不像正常情况那样被染脏或打湿,汇聚的血液活了一般游走起来,渐渐显出一行小字。


锦盒有三,缺一不可,壬寅年,黄土岭,切记。





离开红府时天色已晚,立冬刚过,外边冷的很,张日山穿的依旧不多,行走在街头却仿佛浑然不觉。


为绝后患,信纸早已成灰,信息已经牢牢刻在他脑海里。他闭上眼,心中权衡过诸多考量,终是上了车,让罗雀开了与来时相反的方向,不回新月饭店,而是往郊区的一处宅子去了。


这么多年,他很少再有动用真正底牌的时候,纵使古潼京里九门众人与汪家如此放肆,他也只是更多地借解、吴两家与新月饭店的势出手。


如今事关佛爷生死。


不必再依托旁人了。


当年跟随他们从东北出来的子弟,又在战场上辗转了多少年峥嵘岁月。


以血铸就的忠诚与信仰,即使经历百年依然代代相传,这些子弟大多血统不纯,最长寿者亦不过八九十,便已算福寿喜丧。


但他们的儿孙还在,并构成了如今穹琪的核心。


穹琪中的张家人,只听从佛爷的命令,佛爷不在,便以副官为首,这是老规矩,如同旧日的长沙城一般,不因时光流逝而改变。


此处是九门协会穹琪公司名下的地产之一,名为地产,实际上也是个经过改造的堡垒,只有张日山和少数几人知道,这里才是穹琪真正的核心。


他在新月饭店呆得太久了。


久违地踏入这里,心头涌上的首先是些许怪异感,随后才是安心。


时隔太久,安保系统似乎也换了新花样。绕过两间外厅进了后院,张日山盯着暗墙上多出来的凹槽,与这座现代化建筑格格不入的机关设计,实在让他有些不敢苟同。


无论外观怎么换,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。


叹了口气,修长的双指覆上墙面,按照记忆中的节点一一触发,不消片刻,他便诡异地“消失”在墙面里。


里面的人却是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进来,靠着入口的身躯一歪就要栽到地上。


被突如其来的访客拉了一把,好不容易站稳的家伙一抬头,嘴里的烟也掉了。


“老、老大…?!”


好得很,张会长的头更疼了。


大部分张家后裔和九门老人叫他副官,穹琪其他的下属则会称他会长,只有张敬先遗传了祖上兵痞们的毛病,喊他“老大”。


而这个人,是他亲手提拔上来的,现如今穹琪核心里,货真价实的二把手。
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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